黄远明
也许是母亲名叫月英的缘故吧,我从小就对月感兴趣。在有风有月的晚上,静静的一个人,很容易被岁月的风筝牵着走。尤其是海风轻轻吹来,涛声滔滔,海面月光熠熠升起,我在银色的海滩眺望那点点渔火,听妈妈讲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故事。在父母身边的童年是多么的幸福,美好!可惜当时的我却对此浑然不觉。祖母曾经说,我投生入世时,正是月上树梢头,我在家里的后院那口水井旁边呱呱落地,体质虚弱的母亲咬紧牙关将我生下来,她几乎因此丧命,我也几乎因此夭折。母亲,哺育我们长大成人是多么的艰辛。在那动辄得咎的年月,贫困主宰着人们的生活。一字不识的母亲,对文化是那样的敬若神明。为供我们四兄妹上学读书,她起早摸黑干杂活。她在比搬运站仍差一个档次的小石排里一干就是十多年,风雨无阻,那人扛肩挑的活儿,令人心悸。
一天夜晚,我送饭到码头,看见母亲超负荷地背着200斤装的大包米,步履艰难地在独木桥般的桥板上挪步,海浪不停地撞击泊岸的船只,横架在船舷与码头边沿间的桥板,上上下下地晃荡着,母亲却来回背了一包又一包。生命,此刻仿佛赌注,在钢丝上蠕行,一旦脚下失去平衡,就会一头栽落海水,万劫不复。我呆若木鸡似的立在她面前,屏住呼吸良久。妈,为啥这般拼命?挣工分!母亲喘气应话边赶紧填饭。接着,她重又走上桥板,走上钢丝……回家的路上,不谙世事的我反躬自问:工分是什么?一弯月牙仿佛一个硕大的问号挂在天上,掠过层层飘浮的云雾,虽带着倦意,却不肯隐匿。母亲,尽管是儿子的避风港,但随着潮起潮落,逐渐长大的我也不知不觉卷入时代的风浪中。那是一九七六年,我上山下乡的时候,正值秋天落雨的日子。滴滴答答的雨声给屋顶的天窗涂上一层雾霭,让家里飘散着一些迷离的气氛。父母撑着雨伞遮送我到码头乘船。母亲虽然忍痛割爱,让我出去闯一闯,双眼却又缓缓流下酸楚的泪水。我打量着母亲日渐苍老的面容,眼瞅着她因操劳过度消瘦而显得宽大的衣衫——只见填满了补丁,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直到渡船渐渐离去,只剩天海茫茫。(母亲符月英和孙子黄海鹏。)
 儿行千里,终归走不出慈母的视线。插队的第一天夜里,我披着如洗的月光走出知青屋,站在高高的土堆旁边孤零零地思念母亲。我那时刚过十八岁的生日,以全部的人生阅历人之常情去想象,想象着家中的母亲扯住衣襟惦挂儿子的泪眼……四周静极了,只有断续的蛙声在夜空中悠悠地响荡,没有人出来惊扰,也没有人出来倾听,除了我,还有那寂寞的月儿。几年后,我分配在县城税务部门工作,逢年过节偶尔回故乡与家人团聚。我多想厮守在母亲身边尽一点侍奉,但母亲仍然是不分昼夜地忙碌,脸上带着沧桑的笑意。好不容易一家人打圆吃饭时,海口嫂在家吗?听这问话,我知道又有人上门请母亲去刮痧(儋州方言),刮痧是母亲帮助别人治病的拿手好戏和乐趣。镇上一旦有人中暑(发痧),都来请她去刮痧。我每次劝她吃饱饭才去,可母亲每每饭至半肚就辍餐前往。望着母亲蹒跚地走出家门口的背影,我老怨自己口拙愚钝,也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倔犟,总是有求必应,而且大多数妙手回春。于是,镇里大街小巷,渐渐留遍母亲刮痧的足迹和佳话。然而,美好的日子是那么的短暂。一九九六年正月初五,母亲蓦然仙去。我带妻儿回到老家,为她老人家送终。七岁的儿子一脸虔诚,神情肃穆地跟着我们跪在祭坛前双手合十,向祖母祈祷。那些天,家里的那棵苦楝树在月夜的风雨中摇曳哀鸣,俨然母亲的英灵,在向我诉说什么?
{母亲符月英(中)和孙子黄海鹏儿(前左二)子黄远明(后右)和儿媳谭允秋(左)。}
右黄远明,中儿子黄海鹏,左夫人谭允秋。
 在这以后的许多年里,当我最悲观失望的时候,或者当我在夜里赶路的时候,我常常看见,月亮像一盏不熄的天灯,高悬在群星闪烁的天幕上,把那皎洁温柔的银辉洒向大地,使茫茫夜空染上了溶溶的月色,使世界显得更加纯洁、清幽、恬静。这时,我至深至切感到,这是母亲鸿飞冥冥的身影,在向儿子显示美好的时光和景象,抑或是母亲带着慈爱的笑容,引领我峰回路转,勇往直前。今天和明天,我将走在流光溢彩的大街上,观赏着那高大建筑上的璀璨灯火,我也会像别人那样激动不已,甚至,会脱口说几句称赞的话。但是,我内心深处想得更多的,依然是那一轮永恒的明月——永远的母亲。(前面儿子黄海鹏,后排右黄远明,中父亲黄兹礼,左谭允秋。)
左边夫人谭允秋,中间儿子黄海鹏,右边黄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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