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颜渊死了,(他的父亲)颜路请求用夫子的马车装饰成外椁。夫子说:(你的儿子颜渊和我的儿子孔鲤,)一个有才,一个无才,但对你我而言,他们都是我们的儿子。孔鲤死的时候,是有棺没有椁的。我不能步行而用我的车为颜渊装饰成个外椁。因为我也忝列大夫之后,按礼是不可以步行的啊!
我们来看经典。一看到颜渊死这段话,有个词立即涌了出来:天妒英才。
颜渊是孔子的弟子,颜渊去世,他的父亲颜路白发人送黑发人,应该是一件很悲切的事。颜路怀着悲痛的心情来到孔府,当时也许很多弟子都在现场,听到这一消息后,一个个叹惋不已!
谁曾想;颜路提出了一个要求,让大家都觉得意外——请子之车以为之椁。
棺的本义是棺材,装殓尸体的器具。《说文》给出的解释是:棺,榇也,所以掩尸。
椁的本义是棺材外面套的大棺。《说文》给出的解释是:椁,葬有木郭也。
棺指棺材,椁指棺材外面的套棺。棺和椁之间,不是紧密靠在一起的,二者之间要留有一定的空隙,以便存放一些陪葬品。
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这句话应该是颜路请以(子之车)为之椁的意思。
大家一定要注意以为之这几个字,根本没有卖的意思。对于请子之车,一般的解释都是说,颜路请求孔子,卖掉车给颜渊买个椁,这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按说孔子回到鲁国后,尊为国老,国家给的工资,给颜渊置办个椁,应该还是够的。
还有人理解为;颜路请求孔子拆掉马车,用马车上的木板为颜渊做椁,这更觉得有些荒唐。
这里需要明确的是,颜路应该是想用孔子的马车装饰成外椁,或者是想借孔子的车用作出殡的车,用完后再还给孔子。
《礼记·檀弓上》记载:天子之棺四重:水兕革棺被之,其厚三寸,杝棺一,梓棺二,四者皆周。棺束缩二衡三,衽每束一。伯椁以端长六尺。郑玄注:诸公三重,诸侯两重,大夫一重,士不重。按东汉大儒郑玄的注来看,是将内棺作为基数来算,如此一来,大夫一重便是两层,以此类推诸侯三层、诸公四层,天子便是五重棺。士不重意思是说,士死了,是不能有椁的。孔子以礼、乐、射、御、书、数教化弟子,礼,大家都是懂得的。颜渊没有入仕,没有当过卿大夫,死的时候只能是有棺而无椁,这是基本常识。颜路也是孔子的学生,七十二贤之一,颜路应该懂得这一点的,但他为什么还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呢?
《孔子家语·曲礼子夏问》记载,孔子适卫,遇旧馆人之丧,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贡脱骖以赠之。子贡曰:所于识之丧,不能有所赠,赠于旧馆,不已多乎?孔子曰:吾向入哭之,遇一哀而出涕,吾恶夫涕而无以将之,小子行焉。
这段话的大意是,孔子到卫国去,遇到曾住过的馆舍的主人死了,孔子进去吊丧,哭得很伤心。出来后,让子贡解下驾车的骖马送给丧家。子贡说:对于仅仅相识的人的丧事,不用赠送什么礼物。把马赠给旧馆舍的主人,这礼物是不是太重了?孔子说:我刚才进去哭他,正好一悲痛就落下泪来,我不愿光哭而没有表示,你就按我说的做吧。
对于这件事,东汉王充在《论衡·问孔篇》也有类似的记载。孔子之卫,遇旧馆人之丧,入而哭之,出使子贡脱骖而赙之。子贡曰:于门人之丧,未有所脱骖,脱骖于旧馆,毋乃已重乎?孔子曰:予乡者入而哭之,遇于一哀而出涕,予恶夫涕之无从也,小子行之。
也许是知道出使子贡脱骖以赠之这件事,尽管颜路也知道孔鲤死时是有棺而无椁,可能是颜路觉得,孔子十分欣赏颜渊,想着孔子可能会为颜渊破例,于是就提出了请子之车以为之椁的要求。试想一下;用孔子的马车,装饰成外椁助殡,在当时是该多有面子的一件事儿啊!
颜路的问题提出来了,咋一看,也感觉合情,因为孔子认定颜渊是自己的传道人,不幸英年早逝,用孔子的马车装饰成一个外椁,让颜渊风风光光安葬。丧葬之后,再给孔子的马车恢复了原样,按理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孔子该怎么做呢?我们接着分享。颜渊不幸早逝,孔子心里十分悲伤。就在这时,颜渊的父亲颜路找上了门——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别人刚刚经历丧子之痛,说话就应该考虑周全,既能委婉拒绝这看似合情却又是有损礼制的请求,又不伤对方的面子,还能对其他的弟子进行教化,孔子在这方面真是老师。
我们来看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这句话。孔子说;颜渊和孔鲤,这两个人啊,一个有才,那是你颜路的儿子;一个没有多大才能,那是我孔子的孩子。孔子先进行安慰,颜路啊,你别那么伤心了,你的孩子比我的孩子有出息多了。常言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们只能顺天安命,节哀顺变啊!儿子死了,做父亲的都很悲伤,都想把丧事办得好些,这是可以理解的。孔子接着说鲤也死,有棺而无椁,这句话隐含以下含义的:
一、一个没有入仕的人是不能用士大夫的葬礼规格来治丧的,因为这是不符合礼的规定,我们看,孔子没有说颜渊也没有入仕做官的话,如果这么说的话,似乎在贬低别人家的孩子没出息似的。孔子说自己的孩子,死时是有棺而无椁,颜路就会明白他的儿子颜渊也应该有棺而无椁。
二、颜路这个请求似乎有些不对路啊。颜渊是你的儿子,你想置办一个外椁,那是你作为一个父亲的事儿,不应该是我作为一个老师应该考虑的事儿啊!你看看,我的儿子孔鲤死的时候,我都没有置办椁,我为什么要给颜渊置办一个外椁呢?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三、颜路啊,你的儿子颜渊一生追求克己复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是孔门的一个贤者啊!他生前那么守礼,死后就因为丧葬不符合礼制的规定,你说说,你的儿子九泉之下能够瞑目吗?如此一说,等于教化身边在现场的弟子们。
四、我们看,颜渊死时,他的父亲颜路曾向孔子提出请子之车以为之椁的请求,孔子当时以鲤也死,有棺而无椁为由拒绝了。这说明,孔鲤是先于颜渊去世的。
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二十岁而生孔鲤,孔鲤五十岁去世的。那么颜渊死于哪一年呢?《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颜回者,鲁人也,字子渊。少孔子三十岁。回年二十九,发尽白,蚤死。《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中说:颜子二十九而发白,三十二而蚤死。等于说颜渊又多活了三年。仔细推算,还是觉得《史记•孔子世家》的记载更为准确,颜渊晚于孔鲤两年去世,死的时候是公元前481年,也就是说颜渊死的时候是41岁!如此一算,颜渊生于公元前521年,死于公元前481年,这与《公羊传》的记载是完全一致的。
《公羊传》记载,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何以书?记异也。何异尔?非中国之兽也。然则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则微者也,易为以狩言之?大之也。易为大之?为获麟大之也。易为为获麟大之?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麕而角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
这段话的大意是,鲁哀公十四年春,鲁国有人在西部打猎,猎获一只麒麟。为什么记载这件事?记载怪异的事情。有什么怪异呢?因为麒麟不是中原地区的野兽。那么这只麒麟是谁猎获的呢?是一个打柴的人。打柴的人地位很低,只有天子、诸侯打猎才用狩这个词,这里为什么也用狩这个词呢?为了尊重他。为什么尊重他呢?因为他猎获了麒麟,所以尊重他。为什么他猎获了麒麟就尊重他呢?因为麒麟是仁善的动物,当天下有圣明的君王出现时,它就到来,如果天下没有圣明的君王时,它就躲得远远的。
有人把猎获麒麟的事告诉孔子,说:猎获了一只像璋但有角的动物。孔子说:它为谁而来呢?它为谁而来呢?边说边翻起袖子来擦眼泪,泪水滴下来沾湿了他衣服的前襟。孔子的弟子颜渊死时,孔子叹道:唉!天要亡我了。当他的弟子子路死时,孔子又叹道:唉!这次上天要断绝我了。当听说在鲁国西部猎获麒麟时,孔子说:我的道已经穷尽了!
还有一个原因需要说明的。在古代,儿子先于父亲死去,也算是一种不孝的行为!但人死了,毕竟是一种丧事,即使是士的身份,也不能有椁的,这叫降一等身份进行安葬!
鲤也死,有棺而无椁这话说完,孔子恐怕一时还在伤痛中的颜路听不明白,接着又给出了一个委婉的说辞——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从大夫之后是说,孔子自从担任鲁国的大司寇后,就是大夫之列的人物了,后来虽然周游列国,但这个待遇一直都在。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这话蕴含以下深意:一、孔子的车是鲁国的国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公家给配的,是办理公事时用的。颜渊死,是颜路家的私事,孔子的车是不能为之椁的,否者,这就是公车私用;二、《礼记•王制篇》记载:君子耆老不徒行。(年老的士大夫出门要有车,不至于徒步行走。)《礼记•玉藻篇》记载:土功不兴,大夫不得造车马。(没有特殊的原因,不兴土木工程。大夫也不许造新车。)作为大夫级别的人物,出入一定是要有车的,不能徒步的。比如说现在当官的呢,他都会有配车。什么级别有什么样的档次的车,这也是有规定的,不是说我想开什么车就开什么车,我想要多大的排场就有多大的排场。
孔子这话的意思是说,颜路啊,不是我不答应你!这两天,万一鲁哀公宣我上朝议事了,我的马车正给颜渊装饰成了椁呢,我咋去面见国君啊?如果步行的话,你说这是一件多么失礼的事情啊,我一生遵循礼制,你能忍心让我因为你儿子的丧事失礼吗?
颜路以为请子之车以为之椁这件事,孔子会答应,可谁想孔子却理性地对他的请求说不。
生时不求富贵,何需死后风光?其实,这段话还有一层意思,我们都知道颜渊家里穷。这里,孔子一个穷字也没有提,不是因为家里穷而不能置办外椁,这多给人面子啊!很多人该说了,你们家穷,买不起一个外椁,找我来了,对不起,我也没钱!现在的社会,这样的事儿太多了,不要说雪中送炭了,即使是锦上添花的事儿,人都不愿意干,最喜欢的是落井下石!颜路为了死去的儿子挣得一点面子,向别人借钱,甚至是负债来办丧事给活人看,这真叫作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死人要了面子,活人接着拼命挣钱还债,你说这是何苦呢?对比颜路的做法,孔子的做法值得尊重,孔子的儿子孔鲤去世,埋葬时是有棺而无椁,一切按照礼制的规定来办理。
《左传·隐公》记载: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礼是治理国家的根本规则,实质上就是现代意义上的法。大家都按照礼制做自己该做的事,才能维护正常的社会秩序,维持社会稳定。孔子确实因为颜渊的死非常痛心,如果他因为这个事情产生了情绪,同意颜路的要求,那么他就被情绪控制了,这不就是惑了吗?《论语·颜渊篇》记载: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爱一个人,就希望他活下去,厌恶起来就恨不得他立刻死去,既要他活,又要他死,这就是迷惑。)我们知道孔子四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不惑了。孔子是深爱颜渊,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但他是讲究礼的,这是他的原则与坚守。
学习这一段《论语》,真心佩服孔老夫子,经典就是这样,越品越觉得经典!
面对别人的请求,犹如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也不是,打也不是,最后在左右为难中,作出了违背自己意愿的决定或承诺。实际上,事过之后,许多人也追悔莫及,怨恨自己当初对面子过于看重,以至陷自己于进退维谷的境地。
学学孔子,顺应自然,保持真诚,把握尺寸,烦恼也就少一些。感受人间真情,莫求虚名浮华,岂不是大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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