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在胡笳城内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还在僻静的酒楼屋檐下望着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现在了某条有稚童嬉笑声传出的小巷弄里,然后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楼屋顶。从正午烈日,到日头开始西斜,再到黄昏来临,徐凤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处贫寒市井的破败古寺台阶上。一路行来,期望了成千上万次,失望了成千上万次,既便如此,他始终没有死心。徐凤年告诉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个地方等自己,等自己这个对不起她们娘俩太多太多的爹。背后古寺荒废多年,不显佛气,只剩下了阴沉的光线。寺前有一大片空地。徐凤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远处跑来一群孩子,有三四岁,也有七八岁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饰装束,他们无忧无虑,手里大多扯着多半是他们爹娘自制的劣质竹骨纸鸢。七八个孩子玩起了斗风筝,中原江南一带,不论贫富,稚童也喜好放飞纸鸢,但那都是放风筝,不像眼下这群孩子玩的是斗风筝,足可见北莽骨子里流淌着的那种血性。孩子手中的纸鸢皆是长而方的薄板子,从背后勒成瓦状,绘画简陋粗鄙,不拴尾而缚弦,凭借奔跑和强风放入空中,嗡嗡作响,左冲右突,与其它纸鸢碰撞厮杀,若是缠绕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线,落败者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纸鸢坠落远处,再屁颠屁颠去捡回来。徐凤年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斗风筝画面,怔怔出神,已经有几只风筝断线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声,跑去寻找,那纸鸢不幸高挂枝头,便在树下哭得撕心裂肺。半个时辰后,到了吃饭的时候,在爹娘的呼喊声中孩子们6续散去,斗风筝胜者如同沙场凯旋的将领,落败者则灰心丧气,想着回去从爹娘那边再偷些丝线。暮色中,徐凤年对着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然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远处,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来,手里拎着一只略有损坏的小纸鸢。跟台阶相距七八丈,那个邋里邋遢的孩子停下脚步,原来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黑炭丫头,小脸脏兮兮的,除了纸鸢,还有些不知何处捡来的枯黄菜叶,多半是个乞儿的她盯着坐在台阶上的拦路虎,流露出稍纵即逝的戒备,但很快就恢复欢快蹦跳的姿势,从徐凤年身边跨上台阶,就要走入古寺。徐凤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门口了,也难怪她有些不开心。就在此时,远处跑来四五个孩子,为一个有**岁,牵着先前一个在空地上斗风筝落败后纸鸢挂枝的孩子,看到徐凤年身后的小黑炭后,立即就吵吵嚷嚷起来,徐凤年身后的孩子已经足够警惕,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猛然将那只纸鸢丢入了院中,可惜还是落入了那帮孩子的眼睛,那几个孩子哗啦啦冲上台阶,年纪最大的那个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头,冷哼一声,威胁道:小偷,滚去把我弟弟的风筝捡起来,然后跪下来求饶!否则我拆烂你的破家!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谁是小偷?你全家才是小偷!纸鸢落在树上,我爬上去取回来,也没见上边写你们的名字啊!那年长许多的男孩一巴掌扇过去,小女孩歪了歪脑袋躲掉,一抬脚踹中男孩的裤裆,踹得他立马在地上打滚,这还了得?其余拉帮结派的孩子二话不说就开始围殴这个一直很惹人厌的女孩,结果一通纠缠下来,都给她打得不轻,个个鼻青脸肿,还有个手腕都被她用牙齿咬出血迹,当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脚踢,但是最后她还是骄傲地站在破寺门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继续跟他们拼命的架势。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脚不怕穿鞋的,嘴上骂着贱种乞丐悻悻然离去,不忘放着各种狠话。徐凤年转头看着那个小女孩等所有人走远后,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渗出血丝的稚嫩脸庞,然后使劲张开嘴,伸出两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颗摇摇欲坠的门牙拔下来,小心翼翼握在手心。她瞥了眼一脸讶然地徐凤年,翻了个白眼,拍拍屁股,转身双脚并拢一下子跳过门槛。徐凤年哑然失笑。徐凤年站起身,继续在胡笳城内寻找,寻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动人女子容颜的孩子,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梁,像她的嘴唇,不管什么,只要有一分相像都好。夜深人静,徐凤年一无所获,站在胡笳城头,叹了口气,就准备前往最后一座城池,石碑城。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那小黑炭拔掉门牙的表情,徐凤年情不自禁会心一笑,扪心自问,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阴森森的寺庙,窗栏破败不堪的屋子,狭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着一口小锅,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粮食,就是她的一切家当了。可她一个人还是过得很开心,晚餐是那一小锅白天从集市上捡来的菜叶乱炖,她觉得很丰盛。她盘腿坐在离窗口最远的小木板床上,抬头痴痴看着星空,腿边搁有一只缝缝又补补的棉布偶,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说话的小伙伴了。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声推开门,站在原地眯起眼,她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场景,傍晚那个坐在台阶上的家伙这会儿正蹲在院子里烤肉!她没有上前,就站在门口打量那个家伙。徐凤年架起火堆烤着一只鸡,虽无佐料,却也被他折腾得金灿灿黄油油,足以让人食指大动。小女孩吞咽着口水,但就是咬紧牙关不挪动脚步,等到那家伙撕下一条鸡腿往嘴里塞,她还是强忍着。直到那家伙吃掉半只烤鸡,她还在天人交战,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对最后一只肥腻鸡腿下手,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边,伸出一只手,意思很明确,我要吃鸡腿,你给我。徐凤年没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鸡腿,满嘴流油。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徐凤年斜眼看着她,一口一口咬着鸡腿。女孩眼珠子转动,透着一股灵气狡黠,说道:这是我家!徐凤年含糊不清道:不过是借个地儿,吃完我就走。女孩愤怒道:给我鸡腿!女孩急匆匆补充道:只剩下半只了!徐凤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应该加个请字吗?黝黑又干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走回台阶,一屁股坐下。徐凤年丢掉鸡骨头,随手擦了擦油腻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还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个饱嗝。倔强的小女孩生着闷气,凉风习习,虽然她的头肮脏生硬,但是稀疏的刘海还是被微风拂动,露出高高的额头,相比她泥污的脸孔,显得尤为白皙光洁。最后还是小女孩率先败下阵来,返回屋子睡觉去了。徐凤年坐在院子里,如老僧入定,闭目养神。期间好几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过没有窗纸的窗户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蹑手蹑脚爬回小床。拂晓时分,小女孩轻轻推开房门,结果看到那个讨厌的家伙还赖在她家里没走,她也没敢赶人,干脆就当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烦,拎着那断线纸鸢自顾自顺着一棵老树爬上去再跳到屋顶,举起纸鸢高过头顶,跑来跑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野猫。徐凤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抬头望去,那个小黑炭正居高临下望向自己,冷漠的眼神,而且充满了与她年幼岁数极其不符的审视意味。徐凤年和颜悦色问道:你爹娘没了?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愤然道:你爹娘才死了!徐凤年有些无奈,那你还不出门乞讨,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否则就不怕饿死?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还有,你才是乞儿!我!不是!徐凤年笑道:不当小乞儿乞讨为生,难道你还能去偷去抢?小女孩嗤笑道:你懂个屁!徐凤年没有说话,屋顶上那个在底层市井艰难求生的孩子显然很擅长察言观色,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几岁的孩子拼命,因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着永远被他们欺负,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们趁她不在家偷走过,她的小锅也被他们藏起来,还经常被他们往窗户里砸石子,但她明显不敢真的惹怒院子这个成年男子,她这种知晓进退的习性,也许是与生俱来天赋,可更是被孤苦无依的境地一点一点逼出来的。她愿意去偷东西,去捡菜叶,但她就是不愿意去大街上当一个摆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她已经可以去高不过膝盖的城外小溪小河里,尝试着用尖木刺鱼,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鸟,挖野菜,她觉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反正她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可以慢慢等着个子长高,然后再去做那件大事情。徐凤年看到那个性情顽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顶边缘,把纸鸢放下,双条小腿一晃一晃,托着腮帮望向南方。徐凤年掠至屋顶坐下,过了半个时辰,她才猛然惊醒,转头一脸疑惑问道:喂,你怎么也爬树上来了?徐凤年默不作声。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离他更远一些,但事实上她右手轻轻掀起两片破瓦,握紧一柄小木刀,却始终不让徐凤年看到。徐凤年依旧望向远方,笑问道:你在屋顶藏一把小木刀做什么?难不成还想杀我?她脸色唰一下变化,猛然站起身,面朝徐凤年,双手握刀。徐凤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坏人,嗯,准确说来,也许是坏人,但肯定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值钱物件吗?是木刀?是小破锅,还是这栋破屋子?她看似天真无邪笑了笑,嘴上说着对啊对啊,挥舞了几下木刀。但徐凤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浑身依旧紧绷。徐凤年有些纳闷,这孩子是不是被这些年流离失所给人欺负得惨了,否则怎么会如此的老道世故?她嬉笑着重新坐下,又从瓦片下掏出一块不知从哪里顺手牵羊来的钝刀片,主动朝徐凤年晃了晃,仿佛在耀武扬威,说我有刀哦。她见徐凤年一直没有转头,有些许的放松,开始削刀,小木刀还是件半成品,她得继续炼刀。徐凤年现这个小妮子在入神专注于一件事情后,神情会相当一丝不苟。徐凤年忍不住笑了笑,记起自己小时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时候也是像她这样?他和她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一问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说话。你叫什么?没有反应。有朋友吗?当然!是那只相依为命的棉布偶。多大了?问这个干嘛!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她翻了个白眼,对他的明知故问很是不满。你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凉刀要窄,比南唐久负盛名的豪壮大平则要纤薄……喂喂喂,你怎么像个娘们絮絮叨叨的?徐凤年默然。不过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动问,南唐豪壮大平是啥刀?徐凤年笑着耐心解释道:是一种形似大型战阵斩马刀的佩刀,曾经在南唐皇室很是风靡,当世几种著名战刀都有过借鉴。小黑妞瞥了瞥嘴,满脸不屑。徐凤年好奇问道:以你的身手,对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经足够了,还需要木刀防身?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搁放在膝盖上,越看越欢喜,爱不释手呀,哼哼道:要过生日啦,这是给我自己的礼物。徐凤年打趣道:小丫头片子,你倒是不亏待自己。小女孩勃然大怒,扭头怒视徐凤年,呲牙咧嘴道:什么小丫头片子!我都是站着撒尿的!徐凤年抚额,无言以对。小女孩突然说道: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高手和英雄,杀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头就让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坏人,才跟你说这个秘密的!徐凤年笑问道:你爹真有这么厉害?高手?有多高?小黑妞整张小脸蛋都充满了自豪,啧啧道:十层楼那么高!不对,是一百层楼!你怕不怕?徐凤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么高的高手,你还会待在这里连只鸡腿都吃不上?她沉默片刻,接下来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不,许,你,说,我,爹!徐凤年转过头,望着那张极其严肃的稚嫩脸庞,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她跟他争锋相对。徐凤年笑着认输,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脑袋,但被她躲掉。徐凤年柔声说道:小丫头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长得跟她娘亲一样好看。她老气横秋地摆摆手,笑眯眯说道:去吧去吧,咱们有缘再聚。千万记得,下次见面别那么小气了啊,要不然小家子气的,小心找不着媳妇哦。徐凤年生怕吓到这个小姑娘,便没有一闪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轻轻跳入院子,推开院门后,等到了巷弄阴暗拐角才蓦然消**影。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情绪,等到徐凤年离去,反而松了口气,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着:抽刀断水水更流呀,拔刀砍头血更流呀……把纸鸢路在屋顶上,她顺着大树溜回院子,开始新的一天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想要活下去,总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她先熟门熟路跑去两条街外的一栋院落,帮一对年迈夫妇收拾屋子和打扫院落,有些吃力地帮他们把水缸装满清水,夫妇的儿子儿媳是经常跑远路的推车小贩,每旬返家一次,到时候会结算给她十几颗铜钱,有些时候甚至还会跟她赊账。做完了活计,她就要去满大街逛荡了,听到哪家什么时候有红白喜事都会记在心头,能偷偷蹭一顿是一顿,月初月中的两次集市,往往会有大丰收,运气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灯市上还捡到过一只鼓囊囊的棉布钱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银子,碎银子,很小小的一粒,还不如她指甲盖那么大,可还是让她高兴到今天。若是在城里没有收获,就得往城外碰运气,去河里摸鱼上树掏鸟窝,记得去年年末,河水结冰,瞧见有人凿冰钓出许多肥鱼来,看上去又轻松惬意又一本万利,只需要蹲在冰面上,于是她也去试过一次,差点冻死,还是被一个好心路过的商贩救下,那次刻骨铭心的教训让孩子知道一个道理,自己的运气并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爷对她有多少大方。一个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这么撒开脚丫子在胡笳城内欢快飞奔。暮色中回到荒废古寺,她手里多了些菜叶和一兜从树上捕捉下来的知了,今天老天爷开眼,中午在城东给她偷摸进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觉现在满嘴都是那小块猪肉留下的油水滋味,只可惜她扒饭的度已经很快了,但还是没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给人拎着丢到门外。夜色中,徐凤年站在窗口,看到那个小丫头对着一锅炸知了,背对着他哼着一支小曲儿,砍下头颅来盛酒呀,挖出心肝来红烧呀,抽筋剥皮来清蒸呀,滋味美-美的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过,我在一天一天长大呀……徐凤年哭笑不得,只是当他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中,看着她的瘦弱背影,想象着她此时大概是很满足的神情,对人对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软的他开始觉得心酸。人活一世,成年后不论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可她才这个岁数啊。徐凤年叹了口气,在石碑城还是一无所获,照理说他就该立即返回北凉军,可归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这块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这座古寺。那小丫头猛然转过头,看见了窗外的徐凤年,愣了愣,接着继续腮帮一动一动,吃着美味的炸知了。饕餮清馋都讲究一个非时令不食,可穷人家,是不得不时令而食。若搁在高门豪阀,油炸知了也算一道虽登不上台面却也颇为俗中求雅的偏门菜肴。小姑娘好奇问道:你没去石碑城?徐凤年点了点头。她犹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却又假装大度说道:饿了?吃过饭没?没吃过饭,我请你吃一顿?徐凤年笑着说道:好啊。小姑娘显然很希望这个家伙回答一句吃过了,但她又不好改口,只好苦兮兮朝徐凤年招招手,锅里还有七只炸知了,她往自己这边拨了四只,眼角余光瞥了眼那家伙,又拨还给他一只。徐凤年跟她面对面蹲着,拎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无味不说,还有种没有调料杀味的土腥气息,但徐凤年没来由想起了自己当初跟老黄走江湖的寒碜光景,不知不觉满脸浮现笑意。她自豪问道:好吃吧?徐凤年点头道:好吃。她一番天人交战,拍了拍肚子,故作豪迈道:我吃饱了,剩下的都给你吃。徐凤年吃掉四只炸知了后,摇头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饿。她歪着脑袋问道:真不吃?徐凤年嗯了一声,趁着她吃炸知了的时候,环视四周,而小姑娘则借着机会打量他。她拍拍手,问道:想乘凉不?看徐凤年没有反对,于是她带着这个心底不讨厌也不害怕的家伙,一大一小爬树爬上屋顶,一起躺着看着星空。她小声问道:你没有家吗?徐凤年后脑勺枕着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别吹牛好不好,我家还小啊,这么大地儿,全都是我的呦。一颗流星在天空划过。小姑娘赶紧闭眼许愿。徐凤年柔声道:许愿啦?什么愿望?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没告诉过你吗,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徐凤年望着那无比绚烂的夏日星空,轻声道:告诉你啊,其实许愿不管说不说出口,有没有跟别人说,都不灵的。小姑娘赶紧呸呸呸了几声,转头一脸愤然瞪着这个乌鸦嘴的家伙。徐凤年歉意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经验之谈,也许你不一样。两两沉默许久。她突然开口问道:你骑过马吗?徐凤年说道:当然,很小很小就骑过马了。怎么,你想骑马?她放低声音一脸神秘道: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马,我爹有一万匹马,不,是十万匹马!徐凤年笑着调侃道:小丫头片子,知道十万匹马有多少吗?如果让马挨着马奔跑,你从高处看去,马背就像大地了。她呢喃道:这样啊。徐凤年侧过身躺着,看着她说道:你请我吃了四只炸知了,我可以答应你四个愿望,比如你可以说让我请你吃一只鸡腿,让我给你一两银子什么的,我会尽量满足你,怎么样,我是不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客人?小姑娘摇摇头,一本正经说道:我娘说过要待人以诚,那炸知了是我送给你吃的,又不是卖给你的。再说了,真卖的话也卖不了一颗铜板。徐凤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小丫头没有拒绝,不过也没好脸色给徐凤年,她突然叹了口气,我小时候……徐凤年忍俊不禁打断她的言语,你现在也很小。她瞪了眼,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娘亲说过很南边的南方,每到夏天,会有一种东西叫萤火虫,飞来飞去,可漂亮了!徐凤年笑道:对啊,那边的诗人都喜欢叫它们宵烛、夜光或者景天之类的。她眨巴眨巴着眼睛,闪亮闪亮的,好奇问道:它们真的会光吗?为什么呢?我问娘亲,她不告诉我,说让我问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诉我啊。徐凤年很认真回答道:那是因为萤火虫尾巴有光囊,出黄绿色的荧光。徐凤年笑眯眯补充道:你爹真够小气的,这也不告诉你。她扬起拳头,摆出一副再说我爹坏话我就打你啊的架势。小姑娘叹了口气。徐凤年没来由也跟着叹了口气。两人继续不说话。徐凤年翘起二郎腿,享受这份难得的安宁。自凉莽开战以来,这四年中,看不完的战火硝烟,听不尽的战鼓马蹄,打不完的仗,杀不光的人。也许将来史书会用波澜壮观四个字来形容这场战争,但作为身处其中的当局者,没有谁能够真正喘口气。徐凤年一直觉得自己比徐骁差太多太多了。领兵打仗是这样。当爹,更是这样。徐骁这个爹,留给他一个世袭罔替的北凉王,三十万铁骑,给了他徐凤年整整二十年时间的年少轻狂,在北凉,他这个世子殿下曾经比当太子还要逍遥。这是所谓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而轮到他当爹了,自己的孩子又在什么地方?这是不是积恶之家必有余殃?耳畔传来轻柔的嗓音,想家啦?徐凤年感慨道:是啊。小丫头有样学样模仿徐凤年翘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断断续续哼着一支临时新编的曲子,萤火虫啊萤火虫,乖乖跟着我回家……反正颠来倒去,就一句歌词。不知过了多久,听不到歌声的徐凤年现小姑娘已经沉沉睡去了。怕她着凉,徐凤年脱下袍子,动作轻柔,盖在她身上。徐凤年看着天空,一夜到天明。一宿都缩在温暖袍子里的小姑娘打着哈欠醒来,看到那人盘腿而坐,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徐凤年转头笑问道:小丫头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她一脸不屑道:不去。兴许是怕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别人好意有些伤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乱瞎逛的。徐凤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鸡窝一般乱糟糟的头,没关系,以后我再来找你玩。下次你来,能带鸡腿不?能。拉钩?行啊。大人小孩很郑重其事地拉钩。徐凤年的笑脸不变,但迅起身望向城门方向。小黑妞先是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然后环视四周,顿时面无血色。成百上千的黑点直接在屋顶上飞掠跳跃前进,直奔她的这个小家。徐凤年轻声解释道:别怕,那些人都是找我来的。我事后肯定帮你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鸡腿吃。先前他在南朝几州境内迅猛游曳,神出鬼没,北莽哪怕有练气士盯梢,一时半会也抓不到机会调动兵马来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宝瓶州就不一样了。看情形,不但蛛网算是倾巢出动了,还加上数支精锐铁骑疾驰而来。只是那小女孩却嘴唇颤抖,颤声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她猛然一推徐凤年,尖声喊道:快逃,你快逃!别管我!徐凤年一脸错愕,低头看着不知为何仓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头红着眼睛更咽道:娘亲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贯哥哥为了我也断了一条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徐凤年如遭雷击。小女孩松开手,手忙脚乱从屋顶另一处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狭长木刀,赶紧塞给徐凤年,抬起手臂胡乱擦拭了一下泪水,挤出笑脸道: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说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还有,我的名字是徐念凉,还有还有,我的绰号叫小地瓜。她咧嘴灿烂一笑,我爹叫徐凤年,是北凉王哦,很厉害对不对,我没骗你吧?眼看着那些黑点越来越大,她推了一把握着木刀纹丝不动的那个傻瓜,怒道:还不走?!你真的会死的!徐凤年缓缓蹲下身,额头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上。那一刻,他抱着她,他不仅泪流满面,还呜咽抽泣起来。那些抱着必死心态进入胡笳城的蛛网谍子在附近屋顶上纷纷落定,看到这一幕,这一大拨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那个让整座北莽王朝瑟瑟抖的北凉王,那个重伤武神拓拔菩萨至今还未痊愈的人间无敌手之人,在哭?包围圈一层层累加,愈厚重起来,但人多势众的蛛网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这个男人面前,他们不过是用几百条人命去略微拖延时间的小卒子而已。名叫徐念凉的小女孩眼神坚毅,握紧手里那把短小木刀。徐凤年松开她,没有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而是伸手帮她擦拭脏兮兮的脸颊。对不起。两人异口同声。小地瓜的意思是她连累他这个不坏的陌生人了。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也要说一声对不起。不过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样子大小两个倒霉蛋都要死在这里啦。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蛮子面前哭鼻子,凝视着他的脸庞,嘿嘿笑道:没事,放心啊,我不会笑话你的,谁都怕死,你看我刚才也哭了嘛。徐凤年站起身,低下头,仔细佩好那把按照凉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狭长木刀,悬在腰间。他柔声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城内是蛛网死士。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数都在万人左右的骑军。旭日东升,东方霞光如潮水一线缓缓推进。徐凤年一只手放在小地瓜脑袋上,眺望远方,轻轻说道:小地瓜,爹没能保护好你娘亲,但肯定会保护好你。今天,我们一起回家。孩子呆呆站在徐凤年身边,然后哇一下哭出声。从她懂事起,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哪怕跟娘亲分别离开敦煌城时,她也很懂事地没有哭出声,哪怕眼睁睁看着童贯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着嘴没敢哭出声。她大声哭喊道:你没有保护好娘亲,我才不要喊你爹!我想爷爷了,如果爷爷在的话,我一定让他打你。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坏蛋,把木刀还我,我不送给你了!我才不要许愿快快长大去找你!徐凤年眼神森寒看着那些蛛网死士,听着伤心孩子的气话,这位名动天下的北凉王,嘴唇微微颤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一手握拳,另外一只手的手心抵在狭长木刀的粗糙刀柄上。这一刻,就算十个位于巅峰时期的拓拔菩萨拦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现此地与他为敌,就算北莽还能有百万铁骑挡在前方。徐凤年都毫不畏惧!徐凤年依然泪流不止,但是笑意越来越多。小地瓜,我找到你了。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正要放开手脚大战一场,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满眼疑惑。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帮他擦掉眼泪。徐凤年凝视着他的闺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却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没有吹牛哦,你爹徐凤年真的是一个有一百层楼那么高的高手。说完这句话后,天地异象骤起。胡笳城。除了这座寺庙。便是一整座胡笳城。一栋栋高楼撕裂飞升,一堵堵石墙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树木拔根破土上浮。夹杂有城内全部的兵器。几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然后在这个小屋顶上,他腰佩狭长木刀,小地瓜拎着短小木刀。这一对父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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