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名海外华人写信给莫言，言词恳切请求其不要再用尖利笔触，去撕开中国那残酷和不堪的血泪史。因为百年以来，海外华人身上背负着耻辱、低贱、劣等民族的标语牌，已成为他们几代人的枷锁和宿命。
这勾起了我在海外留学时的一段从不敢轻易说起的经历。
初到英国上学的当月，我还对外国的一切都感到美好，就连整日阴着的天、寒冷的风都显得那么有异国情调。第一节英语课，我们七、八十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学生被安排在临近学校的一间天主教堂上大课。一走进教堂，就看到几缕光束透过几扇巨大的、嵌着宗教图案的彩色玻璃照进来，不同色彩被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洒在不同肤色和头发的青春笑脸上。相熟的同学，三五成团，也不知他们叽叽呱呱说着什么。表面上他们都是在讲英语，但听上去却大相径庭，德国的，法国的，西班牙的，日本的以及中东国家的口音混在一起，如同联合国开会现场。诺大的教堂被这活跃的气氛一装，显得满满当当的。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英语还难以达到畅聊无阻的水准，况且初来乍到和谁也不熟，只好坐在那里静静地欣赏帅哥美女们丰富的表情和代表性的手势，等着上课。
不一会儿，一位头发花白，有些发福的中年英国男老师风度翩翩地走上教堂前面，只见他打开投影仪，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PPT投屏在一整面墙那么大的幕布上。他用特别有腔调的伦敦音说道，今天的课题是请同学介绍一位本国历史上的民族英雄。随即巨大的幕布上出现了一幅英国将军的画像，边上还配有一段英文简介。当时所讲的这位英雄的名字我现在不记得了，只记得老师说这位英雄虽然连吃败仗，但却依然受到英国民众的拥戴。
讲述中，老师还不时插几句英式ironic的自嘲，大意是英国人的脑回路不太正常，打胜仗的将军没人记得，反而那屡战屡败的才配得上英雄称号，惹得在坐同学哄堂大笑。老师也跟着开怀大笑，我顿觉英国人就是风趣幽默、有亲和力。翻到下一页，是另一个国家的英雄画像，他随即问在座各位是否认识画中的民族英雄是谁，能否有人讲出相关的英雄故事。我心想这就是以本国民族英雄为题的口语练习课嘛，如果不举手发言的话，应该很轻松混过去吧。
和国内上课气氛不同，这里的外国同学们都迫不及待地接下茬。轮到本国英雄人物出现在大幕布上时，该国同学激动得也不管语法错误，绞尽自己脑子里的英语储备，蹦着英文单词地大谈特谈。对于非本国的英雄人物故事，在坐的各位也都听得津津有味。画像上的人物都穿着本民族风格的服饰，虽然个个样貌迥异但都透着一股威武雄壮之气，使人感到新奇又让人肃然起敬。
我一边听得入迷，一边在心里留着一个悬念，什么时候会讲到中国？这位英国老头儿会选谁来做展示呢？必竟中国5000年历史，文滔武略的英雄不胜枚举。终于轮到亚洲了，日本的英雄人物赫然出现在大屏幕上。一位东瀛同学用标准的日式口音，蹦着英文单词，憋红着脸，讲了一通Janpanlish。我很正常地没听懂，台下其他各国同学也都一脸懵。此时我们彼此心中都暗想按下快进键，还几分钟就要下课了，看来把中国留在最后了讲了。
不出所料，China的字样终于出现在大屏幕上，我瞬间竖起耳朵，张大眼睛盯着老师和幕布。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本该显示英雄名字和画像的位置还是空白并且没再变化。此时，尴尬的表情停留在英国老师原本亲和的脸上。从话语里听得出来他相当愧疚，不住地说着抱歉（apologize），似乎将要说出什么难以启齿之事。接着他说道：从未听说过任何有关中国民族英雄的故事，也没有找到任何中国历史上民族英雄的图文资料。而后，他无奈地点了一下按键，一张貌似减肥过度的日本相扑、贼眉鼠眼的面孔，啪的一下被打在了巨大的幕布上。我定睛一看，上面的人还裸着上半身，发型是那种剃光了中间扎一个辫子的。老师还问像不像，我暗骂像你大爷的！怎么能把这个丑陋猥琐的家伙当作中国的民族英雄展示？！
随着从各国同学中传来哄堂大笑声，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被群嘲，被羞辱是什么滋味。老师一边说着Sorry,一边补充道：这应该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接近于中国民族英雄形象的象征图片。那巨大的屏幕铺天盖地一般地遮住我的视线，半分也别想移开。下一刻，他说出一句让我至今仍感到扎心的话：中国历史上有没有民族英雄？他的名字和故事你们知道吗？请用英语介绍给大家。
话音刚落，其他国家的同学们纷纷左右转头，在几个中国面孔中搜寻可能会站起来发言的人。那一刻，我仿佛正被来自全世界的目光扫描着，从头到脚，无所遁形。一腔热血都充上了脑门，千般不甘都涌上了心头。可是这种应激反应却阻碍了大脑的运行，嘴里硬是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英文。在这犹豫的十几秒内，竟没有人站起来，等我想豁出去争辩的刹那，老师宣布下课了……我看到他的眼里略过一丝狡黠，有一种不易被察觉的大不列颠式的傲娇。愉悦宜人的氛围被下课铃声拉回了教堂里，我的心境却再也无法回到上课前的悠然。
我坐在教堂里呆望着那巨大的彩色玻璃图案的窗户。凝视中，五彩鲜艳的颜色被生硬地拼接在一起，再仔细看那些图案，不过是一块一块的小玻璃碎片，如果这些小玻璃没有放在天光下，不是以众人仰望的角度摆放着，它们还会如看上去那般圣洁而尊贵吗？
我感到自己内心深藏的一样东西被击碎了，自己又无力又渺小。我后悔没有抓住时机反唇相击，即使像其他同学那般蹦着英文单词那样说也好。我不甘凭什么PPT中的十几个国家里，只有我的国家被展现得如此不堪？而我当时却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我的英语水平再好一点？如果我对祖国的历史再多了解一点、记得再牢一点，面对突如其来的羞辱，我就不会束手无策。
现在想来，我上的第一节英语课，学到的竟然不是英语，而是民族自尊和人的信仰。那天有一种感情悄然发生，那是当我的国家民族被外国忽视、鄙视、嘲讽时，我如此真切地感到心里委屈、气愤、苦涩，突然有一股想要让自己变强去维护它的念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但我知道它与生俱来，再也不会消失。
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教堂里那扇五光十色的玻璃窗，它不仅关乎宗教信仰，在我心里它更关乎我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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