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月亮的故事(关于月亮和伤口的故事)

时刻小站 167

◎栗征

走进鼓楼西剧场观看丁一滕执导的《我是月亮》前,我一直在回想四年前观看过的张慧导演的那个版本。在我心目中,那是一个接近完美的作品,它充满诗意地描摹了一种普遍存在的生命状态,让人心痛又给人慰藉,此外其成功还得益于全体演员杰出的心理现实主义表演。有张慧版珠玉在前,丁一滕独特而强势的导演语汇会给《我是月亮》带来哪些新鲜元素?

月亮和她的伤口

《我是月亮》是编剧朱宜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戏剧编剧硕士学位时的毕业创作,国内最早由南京大学艺术硕士剧团于2011年底搬上舞台。彼时,一些观众对《我是月亮》内容和文体形式的显著特征感到陌生。时至今日,我们对于剧场艺术的诸多观念经历了急剧更新,但放眼国内创作,《我是月亮》的某些特征仍不多见。

可以借用一句歌词来概括《我是月亮》的内容: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朱宜向我们展示了这样几段生命历程:一个姓名不详的男人,从12岁起迷恋一位日本AV女星不能自拔,她的死亡几乎使他的生活失去了意义;常春藤名校数学系女研究生安吉拉,因身材肥胖而深感自卑,偶遇自己的偶像贾斯汀却被他戏耍;年少成名的摇滚明星贾斯汀,向外界隐瞒着他的性向,他深爱的恋人并不能带来他迫切需要的安全感;水果店老板娘梅,读大学时遭到教授性骚扰,扇了教授一耳光,她的余生因此陷入到强烈的罪恶感中;水果店老板吉米,梦想当一名飞行员,因近视未能如愿,他曾长时间为不知如何戴着眼镜与姑娘接吻而困扰。

朱宜毫不避讳地书写着他们生理或心理上的障碍——男人无法建立正常的性爱关系,安吉拉的肥胖,贾斯汀全身遍布吻痕,梅再也不想和人打交道,吉米的近视眼。然而,他们的经历如此令人动容,他们的生命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之中:小心翼翼却不时迸发激情,伤痕累累而依然散发光辉。面对他们热烈的情感与隐秘的伤痛,很难不产生生而为人的种种慨叹。

去年,观看李建军导演的凡人剧场《美好的一天2020》时,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我是月亮》。如果把我正在听到的讲述放到《我是月亮》里去,或者把《我是月亮》里的哪段故事拿到这里来讲,大概不会有什么违和感。我当然知道,《美好的一天2020》讲述的是演出者的真实经历,而《我是月亮》出自朱宜的虚构——尽管其中一定凝聚着她或其他人的真实生命体验,但这两部作品共享着相同的理念: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朱宜在这些诗篇中提炼出一个核心意象——月亮。剧中那个想寻找月宫仙子的宇航员终于在月球登陆,他一生中从未见到过那么多的伤口(陨坑),而最新的伤口是他刚刚登陆时留下的。他抚摸着这些伤口,希望使它们愈合。在此,月亮和伤口构成了对人生和缺憾的喻示。谁的人生不携带着某些一想起来就会隐隐作痛的苦楚呢?不管那些伤口以怎样的速度愈合,哪怕反复开裂,我们只能接受,想方设法与它们长久地共存下去。

布满了陨坑的月亮,掉落到地上的苹果,覆盖着吻痕的躯体,被踩出孔洞的钢琴……朱宜在剧中嵌入了一个又一个意象。这些意象,缺陷与美好并存,忧伤与温馨兼具,让我联想起曹禺先生的《北京人》里那段著名的台词:活着不就是这个调子么?我们活着就是这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

独白也是对白

《我是月亮》以独白作为基础结构,这些独白观照着人的内心世界中最脆弱的部分。与讲述过往同样重要的是讲述者对自我心灵的旁观、审视、剖析与阐述。因为观众的在场,独白就像对白,演员们看上去是在自说自话,实际上是在向他人倾诉。不同于《每一件美妙的小事》那样通过念纸条等互动方式积极调动观众,进而在剧场中创造出一个临时的命运共同体,《我是月亮》的观演关系把观众视为隐形的在场者。朱宜深刻洞察到的某些情感非常难以启齿,比如安吉拉对她小姨的态度。小姨是唯一能体察安吉拉的苦恼并鼓励她的亲人,她也发自内心地爱着小姨。她对小姨说: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哪怕一点点也好啊!然而她的真实想法是:我希望你能变成我这样,哪怕一点点也好。很难想象,在怎样的生活情境中安吉拉才会把这样的想法说出口,更可能的情况是,她久久地将其埋藏在内心深处。但在《我是月亮》中,当安吉拉难以面对自己时,她可以向一屋子安全的倾听者敞开心扉。无计消除的孤独将获得一种似乎遥远但并不缥缈的回响,这既是剧作独白的形式法则,又是剧作内容的意蕴所在。

温情或者残忍

丁一滕为《我是月亮》注入了不算特别强烈但一望可知的个人风格,视觉呈现与张慧版大异其趣。熟悉丁一滕的观众,想必会在看到脏兮兮的舞台或是妖冶的舞者时会心一笑。在我看来,两版《我是月亮》整体基调的差异来源于两位导演对文本认知的不同侧重。张慧更看重剧作浸透于悲伤之中的温情,而丁一滕更倾向于突出文本里残忍的一面。

在剧本的结尾,朱宜写道:舞台上,安吉拉、男人、贾斯汀、梅、吉米和其他所有演员正在做着他们日常的琐事,比如读书,在酒吧喝酒,卖水果,约会……但不知为何,他们不约而同有了一种奇怪的感应。他们同时抬起了头,侧耳聆听,仿佛有人在呼唤他们。张慧版剧终时,舞台上出现了一个光滑明亮的黄色球体,演员们环绕着它,轻柔地抚摸着。无论怎样解读,我们都能从中感受到一股暖意。丁一滕版结尾的情感色彩截然不同,抚慰的力量之上萦绕着难以化解的残忍。演员们穿着宇航服在舞台后方站成一排,一边呼唤一边挥手,就在幕布合起之前,一串在剧中屡次出现的音效响起。它像是撞击的声音、苹果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高跟鞋在钢琴上留下孔洞的声音,或者干脆可以把它理解成心里的咯噔一声,是不祥的征兆。正是剧终时的这一响,让我确信丁一滕从《我是月亮》中捕捉到了深沉的冷酷。那突如其来的撞击、坠落或是心头一沉,将与你我的人生如影随形,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哪怕远遁月球也无法逃脱。

观剧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困惑,为何要将舞台设计成一座游乐场的样子。直到剧终,我才明白这完全不是借游乐场天然联系着的轻松欢乐来冲淡苦痛的无情,恰恰相反,略显破旧的游乐设施孤零零地杵在那里,以一种近乎反讽的方式,提示着欢乐的短暂易逝。欢乐,是人生中的异物。

把《我是月亮》构筑在一层暗黑的底色之上,也许出于丁一滕对现实生活的感怀,也许只是他标新立异的策略。我不认为这样的处理方式符合朱宜的本意(尽管可以在文本中找到一定依据),但我能接受此版《我是月亮》,虽然它没能提供足够的共情,表演也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我仍然愿意肯定它的价值——当我们身陷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一类鸡汤话语的包围圈时,有必要思考一下:难道诗和远方就不存在苟且吗?

摄影/王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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