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讨论了寿阳长公主与尔朱世隆之间的关系,现在要把时间线拉回到萧赞来到洛阳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526年。
公元526年这一整年,萧赞安安静静的在洛阳的府邸居丧,避开了权力与政治。为了帮助元子攸管理他的食邑和府宅,元子攸将他的门客鹿悆派到了萧赞身边协助。还记得鹿悆么?萧赞在南梁前线投奔时,鹿悆自告奋勇前去梁军军营探听消息,他是北魏君臣中,第一个见到萧赞的人。鹿悆是一个很值得聊一聊的人,我们之后再讲他。
这也许是萧赞人生中最清闲的一年,在南梁,萧赞一直担任着各种要职,或者领兵出征。如今,萧赞能够安于寂寞,可见他并非是对权势地位极度痴恋之人。
这整整一年时间,萧赞和长公主的感情在慢慢升温,小屁孩元子正可能在宴会上炫耀着来自萧赞的诗文,元子攸仍在孝明帝身边伴读,尔朱世隆估计死心了,在为自己物色其他贵族女子。至于元彧和元延明,则重新回到了战场,尽管此时的洛阳波澜不惊,可是洛阳之外,北魏王朝已经叛乱蜂起,朝廷疲于奔命。
但是,在这一年岁月静好的表象下,发生了埋下未来历史伏笔的小事。公元526年的八月底,尔朱荣突袭了肆州。当时他的军队路过肆州,肆州刺史尉庆宾见尔朱荣军力之盛,生恐有变,因此关闭城门,不肯接纳。
尉庆宾对北魏非常忠诚,他从孝文帝太和年间开始做官,在宣武帝时代担任左将军、太中大夫,宿卫宫城,参议朝政。到了孝明帝时期,他与李崇一起抗击柔然,反对送还柔然可汗阿那瑰。就在一年多前,北魏、南梁前线,尉庆宾跟随元延明讨伐元法僧叛乱,并极有可能在元延明帐中见过投奔北魏的萧综(赞)。巧吧,尉庆宾和萧赞这两个在史书中毫无交集的人,在时空交错中,居然有可能见过对方,这就是发现历史的乐趣。
见尉庆宾闭门不出,尔朱荣大怒,竟然派兵攻城,直接抓走了尉庆宾,还杀死了他左右的随从。随后,尔朱荣任命自己的堂叔尔荣羽生代理肆州刺史,将肆州直接变成了自己的地盘。面对这样明目张胆的反叛行为,胡太后和朝廷却无力阻止,只能听任他胡作非为。这一幕,已然预示了北魏朝廷即将走向瓦解的命运。
北镇连年的叛乱,柔然的入侵,南梁的进攻和策反,北魏朝廷的军力被各处战乱所牵制、消耗,正在逐渐走向消亡。而胡太后为首的朝廷因为能力问题,又时常打败仗,进一步加速了朝廷军队的萎缩。其实,早在宣武帝在世的时候,宣武帝对南梁失败的征讨,曾导致北魏政府20万军力的丧失,元气大伤。如此巨大的军力折损,没有一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年轻一代精兵良将是来不及成长的。所以,柔然的入侵,北方六镇之乱,也是看到了因宣武帝南征失败导致北魏朝廷军事实力损耗严重,所以抓住时机,抢先一步。
在宣武帝去世前一年,北魏境内多地发生了大规模地震,军民死伤惨重,而突如其来的严冬更使粮食生产惨遭重创。在迷信的封建时代,战争的失利,大地震,天灾,被解读为上天的示警,是天命即将转向,抛弃王朝的不祥之兆,宣武帝无疑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一年多之后便病逝了。而自然灾害频发,军民很容易在饥寒交迫中铤而走险,这是催生民变和野心家的最佳时刻。
自此北魏朝廷陷入了四处起火,疲于奔命的恶性循环之中。
公元526年,北魏国内狼烟依旧,王朝正在驶向暗礁密布的湍流之中。幸好,萧赞和元子攸一家总算是平安度过了,转眼来到了公元527年。
这一年正月初十,孝明帝任命司空皇甫度转为司徒,萧宝夤为司空。念念看出这一任免背后大有文章,是一系列变局的先兆。
简单来说,皇甫度是胡太后的舅舅,风评很不好。胡太后一向凭感情做事,尽管她知道皇甫度夫妇非常贪婪,可仍旧不忍心将其撤职。萧宝夤这一年依旧在外征战,不可能回京就职。如此一来,皇甫度转任司徒,但是新的司空又不能上任,这一任免并不合常理。
可是还记得第二章中提到过,萧赞刚来北魏时(公元525年初秋),朝廷给予的官职么?
没错,正是司空,类似后世的工部尚书。
可是因为萧赞一到北魏就开始为萧宝卷守丧,无法履职,所以525年的秋天,朝廷重新任命皇甫度为司空。
古人所谓守孝三年,其实是二十七个月。527年十月份左右,萧赞就可以结束守孝正式担任司空。可是从527年初到十月份,还有大半年,这一段时间,皇甫度其实大可以继续担任司空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胡太后早早免去了皇甫度的司空之职。
可能是因为皇甫度实在不堪,朝野无法忍受,迫使胡太后提前撤换。
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撤换司空,想要接盘的人恐怕不多。
司空位高权重,公务繁杂,责任重大。恐怕没多少人愿意临时接手,却只是为萧赞做过渡吧?
所以就有了这个奇怪的任命——萧宝夤为司空。其实就是让萧宝夤占个座。自家侄子的位置,没人愿意来,叔叔顶上吧,反正都是萧家的(念念)。
所以,名义上的司空是萧宝夤,可是萧宝夤在外征战,那么实际上的司空是谁,大家就心知肚明了。
就像念念总结的:可以推断,从527年正月,皇甫度被撤时起,萧赞就已经承担起了司空的职务。虽然司空这顶官帽子,戴在萧宝夤头上,但是朝廷上下,都知道真正的司空是谁。所有的营造规划、修缮计划,要钱要人,应该找谁批、找谁办,大家都心里有数。
也就是说,在公元527年,大梁皇次子萧综(赞),开始逐渐步入北魏权力中心了。
萧宝夤
公元527年,萧宝夤反了。
话说萧宝夤,南齐末帝萧宝卷的同母弟弟。出生于公元487年。少年时,身为齐明帝萧鸾的皇子,和身为梁武帝皇子的萧赞,在身份的显赫程度上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萧宝夤是亡国皇子。
梁武帝灭南齐,建立南梁之后,大肆诛杀南齐宗室,将萧宝夤严加看管。萧宝夤预感到自己迟早会成为梁武帝的刀下鬼,便在太监颜文智与随从麻拱、黄神的帮助下,连夜逃走。
逃亡过程非常惊险。
《魏书》记载:具小船于江岸,脱本衣服,著乌布襦,腰系千许钱,潜赴江畔,蹑屩徒步,脚无全皮。防守者至明追之,宝夤假为钓者,随流上下十余里,追者不疑,待散,乃度西岸。遂委命投华文荣。文荣与其从子天龙、惠连等三人,弃家将宝夤遁匿山涧,赁驴乘之,昼伏宵行。景明二年至寿春之东城戍。戍主杜元伦推检知实萧氏子也,以礼延待,驰告扬州刺史、任城王澄,澄以车马侍卫迎之。
这段说的是,从被看守的宅邸逃出来之后,萧宝夤脱掉自己的锦袍,换上平民穿戴的布衣,腰上系着一些钱,悄悄逃往江畔。为了不发出声音,他脱掉鞋子,赤脚奔走,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可谓命悬一线,脚上的皮都磨烂了,脚底鲜血直流。
总算找到了亲信为他准备好的小船。看守萧宝夤的人一路追踪,萧宝夤假扮成垂钓者,随着江涛漂流,追捕他的人没有起疑心。渡江之后,萧宝夤投奔了平民百姓华文荣,华文荣父子三人心地善良,将萧宝夤藏匿在山涧间。又找来毛驴,白天躲藏,夜晚行走,将萧宝夤护送到了寿春(今安徽寿县)东城戍堡,戍主杜元伦查知他确实是南齐皇子萧宝夤,对他以礼相待,并告知了当时担任扬州刺史的任城王元澄。元澄是孝文帝改革中最得力的助手,此时因为宣武帝的猜忌而被外派到了梁魏边境。得知消息后,元澄派出车马侍卫前去迎接萧宝夤。
这一年,萧宝夤只有16岁,长途徒步行走、东躲西藏且担惊受怕,所以当元澄见到萧宝夤时,这位曾经锦衣玉食的皇子面容憔悴,蓬头垢面,众人还以为这个少年是被掠卖的奴隶。
尽管史书中没有记载,不过华氏父子豁出性命一路帮助萧宝夤逃亡,估计在平安抵达北魏后会得到萧宝夤的关照,也算好人有好报。
北魏朝廷对萧宝夤很好,宣武帝依萧宝夤所求,先后任命他为丹阳公、刺史、将军,萧宝夤怀着对梁武帝的国仇家恨,屡次率军攻打南梁。宣武帝还将自己的妹妹南阳公主许配给萧宝夤,南阳公主崇尚礼法,对萧宝夤竭尽夫妇之礼,萧宝夤每次回家,公主必定站在门口相等,相遇如宾,传为佳话。
宣武帝时期,萧宝夤参加过寿春守城,钟离之战等一系列魏梁之间的大战,可是由于自身军事指挥能力有限,加上南梁初年南朝军力犹盛和一些因自然原因导致的变故,萧宝夤败多胜少。可是战场上的萧宝夤身先士卒,英勇过人。比如公元504年,奉命南征的萧宝夤行至汝阴,因东城陷落,便屯驻在寿春的栖贤寺,南梁将领姜庆率军北伐,逼近寿春,17岁的萧宝夤身披甲胄,亲自出击,从四更一直战斗到申时,因兵少无援,才不得不退守城内。不久,萧宝夤又兵出相国东门,率军力战,终于将梁军击退。
钟离之战惨败之后,朝廷指责战败是因为守桥不利,要求对萧宝夤处以极刑,宣武帝最终以萧宝夤有难投奔而赦免了他,不久之后又委以重任。梁武帝曾经写信劝降,可是萧宝夤对南梁只有仇恨,一心只想报仇雪耻,重建齐国。
北魏自宣武帝后期开始,弊病丛生,统治越来越不稳定。到了孝明帝时期,以北镇叛乱为开端,陷入了无休止的叛乱-平叛-再叛乱-又平叛的循环之中。萧宝夤只能放下对南梁的征讨,将精力投入到平定北魏内部的叛乱中去。
几年来,萧宝夤亲眼目睹北魏朝廷的衰落,朝廷军队在平叛中遭到损耗,而且不断败北。朝廷不得不借助尔朱荣这样的地方势力去平叛。萧宝夤明白,这些崛起的地方势力,在壮大到一定程度后,势必会与朝廷争夺权力。萧宝夤对北魏朝廷的信心正在逐渐丧失。山东、关西,叛乱不断,朝廷屡屡败北,人情沮丧,萧宝夤觉得自己在外出征多年,耗费了朝廷那么多军力,却总在打败仗,开始担心遭到朝廷的处置。
公元527年,朝廷派郦道元出任关中大使,萧宝夤觉得这是朝廷开始猜疑自己的征兆,因此在谋臣的建议下,杀死了郦道元,不久,萧宝夤杀死南平王元仲冏,举兵反叛,自称大齐皇帝,改元隆绪。
萧宝夤反了。
萧宝夤虽然反了,却没有事先向侄子萧赞通气,当萧宝夤称帝的消息传到京师洛阳,萧赞犹如五雷轰顶。称帝谋反,这是要诛族的大罪。
也许萧宝夤的反叛是仓促间决定的,所以没有来得及通知萧赞。或者,因为萧赞来到北魏后刻意和萧宝夤保持距离,双方几乎没有交流,萧宝夤对萧赞已经毫无信任,故而有意让萧赞自生自灭。
不管真实情况是怎么样的,萧赞未能提前得知萧宝夤反叛称帝的消息。
《魏书》记载:及宝夤反,赞惶怖,欲奔白鹿山,至河桥,为北中所执。(萧宝夤反叛,萧赞惶恐,想要逃往白鹿山,到了河桥,被抓了回去)
可见萧赞是真的恐慌极了,准备逃离洛阳。可耐人寻味的是,萧赞既不是向西逃奔萧宝夤,也没有向东南逃往南梁,而是计划逃往洛阳东北方向的白鹿山。白鹿山在今天郑州东北方向的辉县,距离洛阳很远。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南北朝时期,可以算是非常荒凉偏远的地方。白鹿山有很多寺庙,自幼受崇佛的南梁皇室陶冶,梁武帝和丁皇后沉迷佛道,佛家对萧赞有着精神寄托。当时的萧赞,应该已经对尘世纷争厌倦了,萌生了抛弃尘缘遁入空门的念头。
念念关于这一段的论述,我不是很认可,主要是因为我没有从史书中找到相关佐证。大家自行判断。
念念的说法大概是这样:
首先,萧赞被定罪之初,下了监狱。按律,造反称帝会株连亲族,萧赞性命堪忧。可是萧赞身陷监狱,寿阳公主无法得见。
胡太后曾经垂涎萧赞(前面说过,萧赞刚来洛阳时,胡太后前呼后拥的盛驾降临驿馆,看望萧赞),可是萧赞拒绝成为胡太后新情人。此次萧赞获罪,胡太后便对萧赞不闻不问。而萧赞贵为皇子,也不愿向胡太后示弱乞求。
元子攸建议寿阳公主去找胡太后,胡太后是萧赞唯一的生机。骗胡太后,说将来与萧赞大婚之后,不会介意胡太后同时将萧赞收为情人,不过萧赞性情执拗,需要慢慢来。眼下最要紧的是救下萧赞性命。胡太后听后大喜,便组织廷议,以朝廷公论的名义,体面的释放了萧赞。
萧赞出狱后,也许为了报答元子攸姐弟而与胡太后交往几次,但最终仍然坚持礼法,没有甘愿成为胡太后情人。
可是我翻阅了《南史》、《魏书》、《梁书》,没有找到萧赞曾经入狱的记载,史书在谈及这一段时,非常简略。我不知道念念是否有我没有找到的史料依据,如果萧赞确实入狱过,那么念念的这段推论是比较符合逻辑的,可如果萧赞从未入狱,那么这段论述就非常主观了。
然而,念念的这段推测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不能忽视,史书中可以明显看出,萧赞在生命的最后两年身体状况非常不好,元子攸称帝后很长时间里,他都没有出来做官辅佐,死时也不过30岁。可是萧赞在来到北魏前身体素质是很好的,还记得之前提过的吗,萧赞在南梁时可以制服奔跑的马,善骑射,力气很大。可为什么来到北魏短短两年后,就如此虚弱呢?念念认为这是在监狱中落下的病,一个一贯养尊处优的人,一旦生活环境巨变便会生病,而监狱又是肮脏潮湿的地方,滋生害虫和病菌。
确实,如果萧赞在北魏从未下狱或者只是短时间下狱,就很难对他急转而下的健康状况做出更合理的解释。念念的论述在逻辑上尤其合理性,但是在没有更多史料支撑前,还难以看作事实。
我的想法则比较简单,萧宝夤反叛,朝廷势必会审问萧赞,以及与萧赞关系密切的元子攸、元子正等人。
可是,萧赞确实与萧宝夤称帝的计划无关,除非屈打成招,否则也问不出什么来。胡太后一向怀柔宗室,元子攸本来就与萧宝夤毫无关系,有司问不出什么,自然也不会为难。再者,萧赞刚刚投奔北魏才两年,又是有史以来归降北魏的最高级别南朝皇族,梁武帝的爱子,北魏朝廷肯定还是想要笼络和示好的。
从各种角度来看,北魏朝廷应该一旦弄清萧赞与萧宝夤反叛无关,就不会过分责难萧赞。加上元子攸和寿阳公主在胡太后面前为萧赞美言,胡太后自然也就赦免了萧赞。
在萧宝夤反叛风波前后,宫廷中发生了一件预示着历史走向的事。胡太后强迫孝明帝罢免了元子攸的兄长元劭,并将元子攸调离宫廷。这说明胡太后与孝明帝之间的母子关系正在迅速交恶,因此胡太后凭借垂帘听政的权力,将小皇帝身边逐渐成长起来的皇族少壮派扼杀。但是,元子攸兄弟不会因为离开宫廷而改变他们的既定计划:尊王攘后,即拥护孝明帝元诩,逼迫胡太后归政。
而孝明帝与少壮派为了夺取最高统治权力的计划,最终以人伦惨剧和王朝覆亡收场,这是任何人都没有预想到的。
我本来想在这一篇中把孝明帝之死和河阴之变都写完的,现在看,似乎还是分开写更好,那么这个标题我就分上中下三篇来写,中篇写孝明帝之死,下篇写河阴之变。